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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言


我对范昌乾先生心仪已久,于1969年高中会考之后,曾尝试拜范先生为师,可惜没缘分,求教无门,过后就出国求学去了。但我对范老艺术的仰慕,却是埋在心里。偶尔在画展、画册、或报章接触到他的消息和看到他的画作,总有一份莫名的亲切感,好像是面对多年的朋友。细想起来,我是与他的艺术神交,见画如见其人。范老的艺术作品,最令我心折贴服的,首先是他的墨竹,尤其是他那神乎其技的竹竿,栩栩如生:粗竿立挺、坚毅不拔,细支圆润、婆娑迎风。他腕底的竹画,布局自然,浓淡、疏密、干湿、动静,协调得宜,飒飒生风。范老被誉为“竹王”可说是当之无愧。

其次是他的题诗,几乎每幅画,无论是什么题材,他都能择韵吟哦,以他最拿手的七绝,随手拈来,借画叙事而抒发思想感情。他画一位高士在一棵老梅树下,题款“晴烟簇簇遮游眼,野径崎岖回步难”。题山水画“最怕嚣尘今市肆,数椽茅屋揖清风”。题兰竹:“古调高无俗世弹,竹兰洁抱耐霜寒”。题梅兰松竹:“山地松兰各特优,阅从梅竹最清流。纵多世物瞻中过,惟不存尘独与留”。题雄鸡:“出言重信骄今古,博得官民倾耳听”。题红梅绿石:“自种梅花怜丽影,襟怀顽石老中僧”。题鹅:“昂胸岂逊王家日,不事迎人何等豪?”典型的文人画家风格、气质和修养。

因为他生于书香世家,又师承海派吴昌硕大师亲传弟子王个簃,加上自己的天分和勤学,他不只是梅兰竹菊,山水人物,花卉飞潜的能手,也具备人文水墨画家集诗、书、画、印四绝于一身的必要修养。这个要求,对一位艺术家,是很大的挑战。个人要能淡泊名利,心胸恬静,长时间不懈的磨炼,吸收、融汇、创新,才能在充分掌握传统技巧的基础上,另辟蹊径,别具一格,卓然成家。

范老门下的得意门生,我所认识的蔡逸溪(已故),赖瑞龙,林家雄,都继承又能破格创新,各有其面貌,既立根于中华文化又能巧用西方技法,作品融合自然客观但又具个人主义。他们也都奉行师祖王个簃的教诲,“减少应酬,踏实练功”(1975年赠用平),“人生乐向苦中得,事事易从难处来。书画同源要牢记,平时积累自成材”(1980年勉儿孙)。作为一位艺术精湛,修养高深的海派巨擘,范老他行事低调但终身奉献给艺术教育,桃李满门,为我国栽培了一批艺术上卓越有成的艺术家,而他们也在继承范老的衣钵,课徒授业,培养第三代的我国艺术生力军。范老的艺术成就和对我国艺术教育的贡献,是应该得到我国文化艺术界更大的重视和认可。

俗语云,“江山代有才人出,各领风骚三百年”。1840年鸦片战争上海开关成为商港,是中国大陆东南经济文化中心。这些条件让“海派文化”迅速发展,其中海上画派从“四任”开始到吴昌硕至今,还不足两百年。海派一脉相传,无论在中国国内还是国外,都芬芳远播。今天的新加坡,从50年前建国以来,也已成为国际大都会,是亚细安的经济文化汇集中心,但因为先天的历史、文化积淀和国情的不同,时间的相对短促,新加坡文化起步虽然慢,但也已经酝酿成形,逐步成长。在我国第一代先驱画家打下的基础上,让我们努力发展具新加坡特色的本土文化艺术,这是大家的期待,也是我们的目标。

谨拈一绝,以示对范昌乾(园翁)大师的钦佩和尊敬。

飒飒修篁腕底陈,疏竿密叶尽通神。园翁妙笔能移暑,招得清阴斗室春

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总裁 朱添寿
2016年4月10日


范昌乾
水墨画展


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古代思想家庄子(公元前4世纪末)如是说。可是天地何需言辞,其美无所不在,千百年来不断呈现于艺术家的笔墨之中。

十几世纪以来,中国的读书人始终都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当成其世界观的理想,文人画家就本于这种精神为大自然描述,并且通过笔墨来抒发与表达个人的思想感情。

中国美术史上曾有数量惊人的精致山水、花鸟作品,自唐宋以来就成为文人画家借以抒情遣怀,一千多年来,这伟大的传统就依循着本身的进程,持续不断地演进,直至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的交替期间。

尽管,清末民初之际的革新运动引进了西方现代美术,曾触发了巨大无比的变化,文人画传统的魅力并未曾因此减退,并且继续发展至今。水墨画家从吴昌硕、任伯年至徐悲鸿、林风眠,都纷纷面迎欧洲现代主义的挑战,成功的缔造出反映时代精神的新艺术风貌。新加坡第一代画家即来自这种艺术、文化的环境,在新家园建立了令人刮目的水墨体系,同时也培育了新一代的画家,传承了水墨艺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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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派画家范昌乾即是这深厚传统的典范,其渊源可追溯至吴昌硕(1844-1927)。范先生早年在中国从吴昌硕的弟子王个簃(1897-1988)与王一亭(1867-1938)习艺。1957年,范昌乾移居新加坡过着如读书人那般深居简出的生活,尤其在1968年他离开教师生涯那段退休日子里,更加淡泊。

范先生的绘画题材,举凡山水、花鸟、鱼、蟹、虾,无所不精,此次展览中四大组别中尤为显著,同时也可看出他诗、书、篆刻多方面的相当造诣。浏览展出的作品,必定会发现某些题材的数量超出比例 -这些题材就是竹子与八哥。

以八哥入文人画极不寻常,这常见于热带的鸟频频见于范先生花鸟画当中。先生爱画八哥是因为牠属于本地非常普遍而随处可见的鸟类,行动时好成群结队,并互相照应,走起路来昂首挺胸,信心十足的样子。八哥的羽翼黝黑,衬托出大眼睛与黄喙,以水墨入画产生强烈视觉效果。

范先生的千金王霓辉女士说:挑选展览的作品时需要格外谨慎,否则会让先父偏爱的八哥题材占据了过量的比例。若玩味八哥画作上所题诗句,读者不难察觉先生爱以八哥自喻。他对自己丹青事业的思索可见于《紫藤两八哥》上的题诗:“莫道地偏无鼓吹,禽声悦耳独裴回”,另外也见《山茶八哥》上题的诗句:“潜心稿莫同时样,不免贻人不务工。”

竹子作为范先生最爱的题材,是显而易见的。对这次展览中有格外多幅画竹的作品,认识范先生的人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。有人说范昌乾的竹,在新加坡是无人比得上的。评论者甚至认为即便在中国,也难找到同辈的画家,竹画得跟他一样好。

如自古以来的文人画家,范昌乾酷爱竹子。在这优良的文人传统里,他对在亚洲普遍生长的竹子的偏爱,不止限于艺术上或学术上的兴趣而已。他吸取竹子形象所蕴含根深蒂固品德的象征意义。曾经一个时期,范先生在直落古楼的住宅栽兰竹,似乎以为时时刻刻提醒自己,作为有修养的读书人应有的品德。

的确,范先生雅致生姿的墨竹,所抒发的就是这种人文胸襟,画上再加相称的题诗,意义就更加饱满了。

观赏《大竹傍石》,见作者有意描绘竹的刚直、洒脱形象以自勉,再细读画上题诗感受尤深:

抱诚察物具虚心
长对侈言不自禁
无令心存怀馁志
见成真谛世难寻

范昌乾应《墨竹石伴》里修长的竹子与茂盛的竹叶所题的诗里,提出了一个挺有意思的问题:

繁枝交错乱糟糟
一例无分入紫毫
祇累许多良渚墨
谁怜何合新时髦

画是采取挂轴长卷的形式,配合占据画面全长的竹子,长在石畔的婷婷姿态。挺直轻盈的竹子修长的竹竿,撑住丰盛的枝叶,潇洒优雅,与地上那块坚实的石头相呼应。这幅画与诗中所说“繁枝交错乱糟糟”恰好相反,因为竹竿与枝叶的长短线条交错有致,构成的是一幅充满诗意、 均衡韵律和愉悦情调的图像。

也许,这个说法正好可以回答范昌乾提出的问题。

独立策展人和评论家 张夏帏
2016 年